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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六章

    许显纯撩开帷幕,皇帝面色铁青的从龙撵上冲下来,果然看到杨涟、左光斗二人带着三四十个青状文武跪倒在龙撵前。皇帝站在龙撵上,呵斥道:“惊扰皇驾,你们有几个脑袋?”

    杨涟面沉如水,他膝行数步,奏对道:“臣命不足惜,请皇上听臣一言,言毕,臣请自死尔!”

    皇帝冷笑道:“朕听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好,准奏,你说吧,真听着,说完了就请速死。”

    杨涟听到这话,心如刀绞,他先是同皇帝磕了三个响头后,这才缓缓答道:“皇上诏福王进京,无外乎就是一句‘国赖长君’罢了。皇上,您固然年幼,却英武聪颖,既不失太祖成祖之王霸,亦不逊仁宗宣宗之仁德,更何况天下正直的臣子犹如过江之鲫,亦可替皇上查漏补缺,何需劳驾福王千岁?”

    皇帝撇撇嘴,满脸不屑。

    见状,杨涟咬咬牙,又道:“请容臣讲一则故事。”顿了顿,杨涟说道:“昔年建文君受奸臣蛊惑,发难于诸藩,与宗亲倪墙于内。齐王、湘王、代王相继遭戮。成祖惊且怒,愤慨于朝中诸逆蛊惑年幼的建文君,于是厉兵秣马,准备以刀兵抗阻削藩之策。更何况,太祖时就已经顶定下制度——为防止朝中奸臣不轨,诸王可移文中央捉拿奸臣,必要时得奉天子密诏,领兵平靖国难(靖难)。成祖雄才大略,提燕地一地之兵,势如破竹,攻下南京!成祖至,建文君自焚,哭临毕,成祖剿灭朝中诸逆臣,奸臣,为建文君复仇。”

    皇帝微不可察的挑了挑眉头,可仍旧没有开口讲话。

    其实杨涟话里话外的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了,故事里的燕王朱棣就是当今的福王,故事里的建文君就是他天启皇帝,而那些逆臣,大概指的就是杨涟自己吧。

    文臣们向来是同情方孝儒、黄子澄等建文君的臣子们的,所以在嘉靖、万历朝的时候,就已经为方孝儒、黄子澄等建文君臣翻案,特别是方孝儒,为了保全自己对建文君的忠诚气节,不惜被成祖诛灭十族,也算是开天辟地了。

    所以说,杨涟这一句一个逆臣,不过是春秋笔法,这才叫讽谏嘞。

    杨涟说的动情动理,可架不住皇帝装聋作哑啊,好像皇帝真的在等着杨涟词穷,然后好依据先前的承诺,杀掉杨涟。

    见状,杨涟心如死灰,他伏地恸哭道:“臣...臣不能规劝君上,迷途知返,实在是有愧先帝知遇之恩,还有何面目存活世间?”话音落下,杨涟竟是站起身来,猛地朝龙撵一头撞了过来,皇帝大惊失色,忙叫道:“拦住他!”

    可杨涟什么人物?是男儿到死心如铁的君子!他已经打定主意,既然讽谏不能令君王回心转意,那么就用最极端的“尸谏”好了。

    “嘭”

    杨涟的额头触碰在龙撵之上,顿时血花四溢,不过好在锦衣卫及时赶来,稍稍拉了他一把。许显纯翻身下了龙撵,试探了杨涟的鼻息后,答道:“回皇上,只是昏过去了。”

    皇帝先是松了口气,然后面色一变,脸色铁青的摆摆手,怒道:“真是丧气,皇叔来京入朝本是一桩喜事,却是被这个杨涟给搅和了。”

    杨涟“尸谏”的一幕震惊了正阳门内外的数千文武官员,即便是御马监、十九卫以及锦衣卫的戍卒侍卫也是眼圈微红。在儒家思想渗透到国家方方面面的明代,“尸谏”是最能表明一个臣子忠贞气节的方式了。

    杨涟!

    杨大洪!

    真乃忠臣也。有比干之风!

    文臣们偷偷的抹起了眼泪,更有甚者则是呜呜哭泣,搞得跟送殡似的。

    皇帝见许显纯来愣在原地,不由得怒道:“还站在哪儿作甚?小解吗?还不将杨涟送到太医院去!”

    闻言,许显纯连忙领旨,令左右背负着杨涟,就往太医院跑去。太医院就在正阳门附近,应该不会耽搁了杨涟的伤势。

    皇帝叹了口气,站在龙撵之上,久久无言。

    他的戏码已经结束了,下一步就看龟缩在龙撵内的福王如何接招了。

    外头这可都拿着“成祖建文君叔侄”的故事来讽谏“皇帝跟福王叔侄”了,福王还能坐得住?即便福王铁了心避风头,可这边因为杨涟的“尸谏”已经陷入了僵局,他再不站出来打个圆场,恐怕今天一整天都要耗在正阳门,无法动弹了。

    果不其然,福王从龙撵里滚下来,跪倒在站在龙撵上的皇帝面前,他哭泣道:“小王虽然鄙陋,却也知道这些臣子的忠心。皇上对小王的恩宠,小王怎不感激涕零?可是小王实在不忍心瞧见皇上因为小王而与群臣生隙生分啊。皇上,小王实在受不起这龙撵啊,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皇帝点了点头,并朝文武群臣嚷道:“瞧瞧,你们瞧瞧!若是那天你们能像朕的皇叔这般识大体,朕也就可以少为国事操心费神了。”话音落下,皇帝竟是连半句客套话也没有,便钻进了龙撵,想来是真的被气昏了头。

    见皇帝已经做出妥协,叶向高等阁老连

    忙上前喝退左光斗等人,然后将福王请到一旁好言劝慰。后来,福王乘坐着来时的轿子抵达金水桥,然后在心腹太监钱余的搀扶下赶到养心殿。皇帝在哪儿摆了四十几桌,宴请福王及朝中文武重臣。

    皇帝高坐在殿上,他的左手边是福王、惠王、桂王、瑞王以及朱由检,在他的右手边则是以叶向高为首的七八个阁臣。殿下以此是朝中文武群臣,皆有席位。

    皇帝举杯,同福王喝了个尽兴后,说道:“皇叔,祖宗的基业传到朕手里,已是千疮百孔啦。吏治腐败,国库空虚,边备废弛,又值多事之秋,朕及诸位臣工虽然苦苦维系,可也不过是拆了东墙补西墙,于事无补。朝廷仍旧没钱,吏治仍旧腐败,边患更是日重一日,从万历四十六年开始,王师就在辽东吃败仗了,到了今时今日,整个辽东镇都被建州叛军侵夺了去。这都是朕无能啊!没能守住祖宗传下来的江山社稷。”说着说着,皇帝呜呜大哭,群臣肃然,宴席上的欢歌笑语荡然无存。叶向高等阁臣起身,朝皇帝拜倒道:“此皆我等辅臣过错,甘愿受罚。”

    福王也走出酒席,朝皇帝言道:“皇上不可过多自责神伤,皇上即位不足年,何错之有?辽事之失,小王在洛阳时已有耳闻,那都是袁应泰那个庸臣的过错。小王听说袁应泰还没有死?他丢失辽东,令百余万百姓被虏贼所掳,早已罪孽深重,小王恳请皇上杀了袁应泰,以平息天下民愤。”

    皇帝点点头,站起身来,当他再次开口的时候,却是面朝群臣,言道:“这也正是朕急诏皇叔进京入朝的原因啊。朕空有一腔热血,想要中兴大明,还国朝子民一个太平盛世,朗朗乾坤。可朕到底年幼啊,面对这么庞大一个朝廷,要治理朝六千万百姓,朕终究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朕原来觉着这满朝文武可以倚重,便采纳了他们的谏言,撤换掉熊廷弼,依照他们的举荐,让袁应泰经略辽东......”说到这儿,皇帝的眼泪在此流出来,他悲痛的嚷道:“皇叔,你知道吗?当初这满朝文武是怎样一种振振有词?他们将熊廷弼贬斥的一文不值,却将袁应泰吹捧的犹如诸葛武侯脱胎转世。朕怎么就听信了他们的谗言呢?”皇帝懊恼的敲了敲自己的脑壳。

    皇帝在肆无忌惮的打群臣的脸,可这帮以巧舌如簧,能言善辩著称的文武却是无话可说,再也不敢折腾,再也想不出狡辩的词儿。

    因为皇帝的话句句都是事实,句句都是真理。

    殿上的阁臣们已经跪倒一片,都是请罪的声音,而福王则是满脸冷笑的盯着殿下的群臣,今天杨涟等人的出现可谓是将他恶心透了,此刻福王心中巴不得皇上将这满朝文武流放的流放,砍头的砍头嘞。

    “辽沈的丢失,辽东的沦陷,以及袁应泰的昏庸无能,令朕幡然醒悟——朕这个朝廷里头,庸臣多,能臣少;奸臣多,忠臣少。朕好怕啊,朕自己年幼,无法料理好国政,而朝廷里养的这帮文武又不堪重用,长此以往,祖宗的江山可怎么办啊。还好,好好!魏忠贤给朕举荐了皇叔您。”皇帝似乎有点儿上头,已经忘记了自己诏令福王进京入朝的借口是思念叔父,而是顺口将黑锅甩给了魏忠贤。

    一旁侍奉皇帝的魏忠贤闻言,两眼一黑,险些站立不稳,而殿下的群臣则纷纷朝魏忠贤怒目而视。

    这条阉狗,尽出些祸国殃民的点子!

    好你个魏忠贤,原来让福王进京入朝的主意,是你向皇上进的谗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