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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惜那在和尚嘴里“没心没肺”的长宁侯,是万万体会不到这点儿幽微心思的。

    见封十三一见到他就挪开视线,嘴唇紧闭,同刚才那副放松闲适的状态截然不同,他也只当是少年一时半会儿拐不过弯,还在生闷气。

    卫冶这下是真愁了,心说生气也别憋心里啊,冒几两真火,撒一顿泼,往自己身上招呼几下拳脚不好么?

    难道这年头非但丑人天生罪大恶极,就连长宁侯的美色也不足以叫人消气了吗?

    虽然不肯理他也是情有可原的,但再怎么说,这也是他亲自手把手带着,放眼皮下朝夕相处了三年的人。眼看这个情形,卫冶多少有点儿不好受,他有些自讨没趣地笑了笑,问:“怎么还来劲儿了呢,是不喜欢蛐蛐儿,还是不肯原谅我?”

    封十三低眉垂眼,照旧把闭口禅修得极佳。

    而陈子列则视线飘忽不定,唯独不往这儿看,想来也是不肯搭理他。

    反倒是被他怼了一嘴的净蝉心有不忍,想了想,压低声音道:“侯爷,我觉着应该是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

    卫冶默然失语片刻,心道:“天才,这还要你说啊!”

    仿佛是要赶在丢第二个人前掩饰这份尴尬,卫冶自嘲一笑,抬臂摘了片叶,随手咬在嘴里慢慢嚼,好像能从中尝出一些说不出是辛甜还是酸涩的滋味:“正好,左右你俩都还在气头上,侯爷就趁巧教你们个道理。”

    听见这人居然还好意思要为人师表,陈子列顿时愣住了。

    封十三不明所以,终于抬头拧眉施舍给他一眼,好像是要看他还能耍出什么招人嫌的花招。

    卫冶不紧不慢地开口:“凡事儿若真是你错,道歉没用,越诚恳对方越来劲儿,三分委屈成了七分,七八分的委屈那就得上天——所以比起道歉,你得学会给对方找事儿做,这样他就没空生你气,更没空和你闹脾气。”

    说罢,趁两个小少年还没反应过来,卫冶二话没说,抬手往他俩脑门上一人敲了一个脑瓜蹦儿。

    接着又把两人的头发揉得一团乱,瞪了净给添乱的和尚一眼,咽下叶子转身就走,边走还边喊了句:“今日早点歇着吧!刚给你俩请了个新先生,他规矩严,天不亮就要起来念书,你俩最好乖点儿,可别让人找我告状!”

    封十三:“……”

    陈子列目瞠目结舌地看着此人仅凭背影就能叫人觉出得意的身形,怔了半天,对于此等不要脸行径,一贯巧舌如簧的侯门新晋表少爷居然不知道该何言以对。

    两人就这么不约而同地目送那尾巴快要翘上头的花孔雀大摇大摆地走远了。

    与他俩不同,净蝉和尚是个快要老成精的,一眼就能从中看出一丝近乎于“落荒而逃”意味的手忙脚乱。

    封十三回过神时,只能看见这丰润异常的光头和尚唉声叹气,冲着卫冶离去的方向双手合十,遥遥默念了句“阿弥陀佛”。

    封十三的目光不禁凝在了与那双之极其不匹的粗糙手上。

    净蝉和尚似有所感,却没看他,而是十分平静地说了句:“小公子,有些事情一时半会儿想不通,这很正常。修行本身,就是一种大修为,修得通的人少,修不通却还能真心实意修一辈子的,更少。二位施主都还如此年少,实在不必着急参透本源,与其求缘,不如静坐等缘。”

    封十三一直不喜欢和尚,向来觉得这帮虽晓得“扯旗遮羞”的人归根结底,都属于好吃懒做那一挂。

    要不怎么好意思正事儿不干,天天赖在庙里头吃草等死呢?

    可此时,那方才还好似招摇骗子的可恶和尚,却仿佛是在一息之间便换了下了那副面皮,周身气质陡然沉静下来。

    一时间,封十三居然还真能从那满身肥膘里看出些飘逸出尘的仙气。

    “人世间最轻易的,往往是以己度人。”净蝉一看他的神情,便了然一笑,眯眼捻了一下唇角,“施主你既心有悲愤,又何必藏着掖着,不愿见人?莫不是也心知肚明,有些怨恨是无来由的,只是自己渡不了,只好生拉硬扯也要给它找个归宿?”

    话音未落,封十三那条自打见了卫冶,就僵直许久的胳膊忽然颤动了一下,握成了拳。

    陈子列吓了一跳,下意识以为封十三要在佛门圣地里动起手来。

    结果还来不及阻止,就听见封十三不无涩然地沉声道:“想必以大师的口才,侯爷将您大老远请来,也是花了好大一番功夫。”

    净蝉微微一笑,颔首道:“好说,佛法无边,众生浑沌,和尚自然该尽绵薄之力——再者月前端州疫病严重,多亏侯爷从中周旋,和尚方能如愿立棚,布施善粥。这样一来一回,功德才算圆满,倒也谈不上什么功夫。”

    封十三闻言,攥紧了拳,指甲在掌心掐出了一道深深的红痕。

    ……又来了。

    从刚刚醒来时见着的任不断,再到如今的净蝉。

    好像全世界都恨不得耳提面命地告诉他,他长宁侯是有多大的功绩,又是有多少的苦衷,多少的不可言说,多少的情不由衷与身不得已……甚至他所求图谋的,也不过是为民请命,为他爹翻案重算。

    是啊,这是多大的本事,多重的无量功德。

    若是没有长宁侯在,单凭他孤身一人,无依无靠,难道就能在两三年间处理好此事,替摸金案里的几千冤魂洗清冤屈了么?

    封十三没法应这个一定。

    可这事儿究竟是为什么非得瞒着他呢?

    难道他卫冶当年一找到自己就将此事说清,他封十三就好赖不分到那个地步,只知道颠倒黑白地找他寻仇么?

    还是说只有他堂堂侯爷的不得已金贵,他封十三的百般迁就,万般为难,甚至还想过要将一切抛之脑后,安心做个孝子贤孙给他养老送终……这样的一切,在大局面前,难道就都不值钱了么?

    可是这些问题,封十三没法问任不断,也没法问净蝉,唯独能问的只有一个缠绵病榻见不了人的长宁侯,然而往日同住对门,十步之内就能越门而见的人,眼下却被金尊玉贵地供养在寺里,门内门外站着的,全是伺候他一人的。

    别说是由着他一个反心昭昭的潜在危险人物单独入内,将这些鸡零狗碎的问题逐一问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