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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七章

    皇帝步入东暖阁后,不待众位阁老行礼,便先声夺人的嚷道:“最近朝野中外,对朕诏福王叔进京入朝一事颇有非议,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成何体统?内阁今日就拿个主意,再敢妄议此事者统统下狱论罪。”

    见皇帝面有愠色,阁臣们一个个都犯了难,刚才他们虽然说的一个比一个起劲,但现在皇帝就站在眼前却又是另外一种境遇了。今上不同于先帝,先帝性格懦弱,遇事没有主见,对群臣的讽谏都很宽容,但今上与他的父亲恰恰相反,是个极有主见的帝王。对不同意见者,非打即骂,态度恶劣。譬如何宗彦、杨涟都遭到过皇帝的毒打,又岂是何宗彦,曾经被盛怒之下的皇帝用铁锤砸中胸口,躺在家里好几个月。

    皇帝年幼,往往不按常理出牌,这让群臣或多或少都有些忌惮。

    最终还是叶向高陈奏道:“皇上,老臣以为诏福王进京可,诏福王入朝辅政则不可。皇上思念叔父之情,当如天下表率,感人至深。臣觉得见一见福王,以解相思之苦,此乃人之常情。但福王并无参政秉政之经历,贸然诏其入朝辅政,恐生不效,拖累天下,遗祸苍生,望皇上三思。”

    皇帝坐定之后,抬眸扫视群臣,问道:“你们都是这个意思?”

    闻言,刘一燝朝何宗彦挤眉弄眼,示意他何不站出来,向皇上陈述利害,让皇上收回成命。不料何宗彦摸了摸胸口,向刘一燝摇头示意,那模样似乎在说“俺不,至今俺的心口还隐隐作痛嘞”。

    见没有搭腔,皇帝笑道:“既然大家伙都不赞同福王叔入朝参政,那么朕也不好忤逆了诸位臣工的意思。”话音落下,皇帝对魏忠贤说道:“草诏吧,诏福王进京,授予中军都督职,在五军都督府上行走。”

    群臣愕然,倒不是说皇帝给了福王一个中军都督的官职,而是他们惊讶与皇帝今天竟然这么好说话。平日里皇帝给他们的感觉可是无理横三分,除了徐光启、魏忠贤等少数奸佞的劝谏之外,谁的话也不听。

    今天这么轻易的便妥协了,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叶向高拱了拱手,道:“皇上英明,这五军都督府里的五个都督皆位高权重,与福王殿下的尊贵身份相匹配,皇上如此任命真可谓是相得益彰。”

    叶向高这话讲的就有些言不由衷了,毕竟,五军都督府里的都督虽然名义上是大明国最高的军事统帅,可实权早被兵部给侵占一空。现在五军都督府里养着的都是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勋贵武将,依靠着祖宗的荫庇讨生活罢了。

    叶向高话音落下,内阁群臣这便也反应过来,皇上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让福王进京入朝的诏书已经下达,且被满朝文武闹得沸沸扬扬,若是此时收回成命,无异于是在向舆论投诚。以皇帝的强硬是不会做出任何有损自己威严的举措的,但是皇上又不好忤逆群臣的意思,便只好给了福王一个官阶极大,地位极尊,可权力极小的位子。

    这样一来,皇帝的面子保全了,群臣阻止福王入朝的目的也达到了,可谓皆大欢喜——除了毫不知情的福王。

    何宗彦、刘一燝等人喜形于色,纷纷拜倒,口称吾皇圣明云云。只有叶向高跟方从哲无动于衷。

    处理了福王进京的事宜之后,皇帝随口问道:“今天还有别的事务要处理吗?”话音未落,皇帝就已经站起身来,作势要走。

    却见叶向高出列道:“老陈有本启奏。”

    皇帝跳跳眉头,有些惊讶,这个叶向高向来稳重,今天怎么这么没眼色?

    皇帝重新做了回去,不咸不淡的道:“叶阁老请讲。”

    叶向高低着脑袋,陈奏道:“臣斗胆谏言,封皇五弟为王,且令皇祖诸子,皇考诸弟,瑞王、惠王、桂王就藩。”话音落下,叶向高从袖口内摸出一本奏章,呈给了魏忠贤。

    接过魏忠贤递过来的折子,皇帝粗略的看了两眼。

    而内阁里的其余诸臣面面相觑,都不解其意。叶向高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无论是何宗彦、朱国祚,还是老实人刘一燝,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皇帝看完奏疏之后,不动声色的说道:“这件事,朕已知之。”说完,皇帝起身,而后大有深意的瞥了叶向高一眼后,在魏忠贤的伺候下,走出了东暖阁。

    内阁群臣恭送皇帝走后,群臣议论纷纷,都朝叶向高询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叶向高左右逢源,一一推脱糊弄,只有在望向首辅方从哲的时候,两人心照不宣的点了点头。这个封王及三王就藩折,就是当初方从哲想出来的试探皇帝真意的主意!

    刚走出东暖阁,皇帝忽然回过头来,朝叶向高说道:“等忙完了内阁里的事务,就来乾清宫一趟,朕还想问问阁老将九边整顿事务进行到哪一步了呐。”

    叶向高忙道:“臣遵旨。”

    ……

    京师顺天府何府。

    何宗彦从宫中归来之后,越想越觉得费解,便像找几个心腹商量一二。就写了封书信,拖管家送到赵*南星的府上。不过赵*南星并没有赶过来,他在吏部尚有公干,分身乏术,便让魏大中、钱谦益、阮大铖、汪文言等人先一步赶了过来。

    见到几人之后,何宗彦事无巨细,将早上内阁之中发生的一幕幕都抖搂出来。没了,何宗彦还心事忡忡的自付道:“叶阁老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无缘无故的,为什么要上书一个‘封王及三王就藩折’?虽然老夫看不透其中厉害,但叶阁老什么人物?此中必有深意。”

    魏大中跟钱谦益、阮大铖凑着头争论的大半天,也没个主意,便纷纷将目光转投到汪文言的身上。汪文言不慌不忙的问身边一人道:“黄兄,你意下如何?”

    这个黄兄笑了笑,道:“皇上欲诏福王,叶阁老就急着封王、就藩,这两者之间必有牵扯。”顿了顿,他蹙起眉头,道:“实不相瞒,我一直对皇上诏福王进京一事感到蹊跷,而想要明白叶阁老上书这一道封王及就藩折背后的深意,就必须要搞明白,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

    汪文言笑道:“皇上是什么意思,向来叶阁老已经知道,否则也不会没头没脑的上这么一道奏疏。”

    黄兄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汪文言的见解。

    见二人你一言我一句的说了半天,何宗彦、魏大中等人却是如坠五里雾,心中的困惑就更多了。钱谦益忙道:“守泰、真长(黄兄的字)你们俩就别卖关子了,听得我都快着急死了。”

    汪文言起身致歉道:“告罪,诸位,实在抱歉。”顿了顿,汪文言侃侃而谈道:“福王何许人也?乃皇祖之宠子,曾与皇考争夺大位者。这个人对今上的位置可以说是普天之下最具威胁的,没有之一。”

    “以常理度之,皇上非但不应该亲近他,反而应该疏远他,并且严加防范。”汪文言苦笑道:“有时候我常常妄加臆测,若是先帝爷没有遭遇不测,英年早逝的话,当腾出手来的先帝爷是否会对福王下手?要知道当年福王仗着皇祖跟郑贵妃的宠爱,可没少欺辱先帝!”

    顿了顿,汪文言叹了口气道:“不过以先帝爷的宽容大度,向来不会苛待自己的兄弟。”

    那个黄兄接着讲下去,道:“从表面上看,皇上是因为思念福王,并且自感年少,治国理政唯恐有失,以致损害了祖宗江山,削弱了天下黎民的福祉。所以这才诏福王进京,一来,可解相思之苦;二来,可让福王这个宗亲长者辅国辅政,为皇上查漏补缺,为祖宗江山社稷添砖加瓦。可是大家伙细想一下,今上跟福王虽是亲叔侄,可当真有什么情谊在吗?想当年一场国本之争,闹得皇考与福王势同水火,互为仇寇,这里头哪还有什么叔侄情分?第二点,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儿,今上是什么脾气想来在座的诸位没有一个不清楚的!”

    黄兄的声音有些发颤,“即位之初,今上便笼络了骆思恭那条老狗,通过掌握锦衣卫,今上这才逐步掌控了朝政,并且减弱了对我等清流臣子的依赖。然后更是大肆并取兵权,无论是御马监、十九卫还是京营、九边。皇上把武将们看得也忒重了些,无论是杨镐还是李如柏,皇上一个人也没有处置,杨镐还好些,现在还关在诏狱里,而那个李如柏呢?摇身一变,竟然成了什么新军大将军!再看看皇上钦定的三位帝师吧,一个徐光启、一个王象乾、一个孙承宗,都是以知兵事著称的大臣啊。徐光启曾经在河南练民团,且最懂得枪炮火器,王象乾王老大人就更不用多言,门生故吏遍及天下,曾经指掌兵部十多年,对国朝的兵略知之甚详。而孙承宗孙大人则在宣大地区耕读了二十多年,对边关战事、戎机亦有颇多见识啊。这样一个天子,这样一个充满控制欲与权力欲的帝王,又怎会心甘情愿的给自己找来一个叔叔,成天监管着自个儿?”

    闻言,何宗彦、魏大中、钱谦益等人大惊失色,阮大铖更是心直口快的叫道:“你的意思是说,皇上诏福王进京是没安好心?”

    黄兄点了点头,道:“恐怕是这样了。”

    阮大铖又问道:“皇上兜这么大一个圈子,到底图个啥?”

    黄兄沉默半晌后,答道:“或为私怨,或为钱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