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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七章

    第二天早起,皇帝洗漱完毕后,从魏忠贤那里将“任大侠”的遗书拿了过来,并吩咐道:“宣袁可立、杨嗣昌觐见,对了,将早膳呈上来。”

    “是。”

    魏忠贤离开后,皇帝面色阴沉的翻看着“任大侠”的那封遗书,寥寥数百言,却写的洋洋洒洒,颇有股子豪迈的气概。片刻后,皇帝复召魏忠贤吩咐道:“下旨,将任增长从东厂大牢提出,随便在京中寻个民宅,安置下来。只要他不逃走,吃穿用度,按照四品官员的待遇,不要为难他,至于他提到过的那个名唤董承天的江湖游侠,即刻拿他下狱!”

    魏忠贤犹疑了半晌后,只能点头应承下来。

    皇帝郑重地将这封“任大侠”用鲜血写下的遗书收藏好,放到了檀香木的书匣子里。

    很快,早膳到了,有糖醋里脊、杏仁佛手、凤尾鱼翅、宫保野兔、红豆膳粥等等,其中糖醋里脊跟宫保野兔是皇帝的最爱,几乎每天都要吃,但今天皇帝见了这满座子的饭菜,却是变了颜色,他面色不悦的喝道:“魏忠贤,你也是跟在朕身边的老人了,怎也如此不堪大用?不知道朕马上要召见外臣了吗?”

    闻言,魏忠贤诚惶诚恐地嚷道:“奴婢知罪,奴婢这就将饭菜撤换掉。”

    “哼!”

    皇帝冷哼一声,吃了两块糖醋里脊后,才不急不缓的喝道:“还不快换喽?”

    魏忠贤连忙指挥人手裁撤,饭菜刚撤掉,那边就来人说袁可立、杨嗣昌到了。皇帝说:“速速有请。”

    袁可立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头,但精神矍铄,面容平平无奇,可一双眸子炯炯有神,即便是面对皇帝的凝视,也敢对视片刻。而杨嗣昌则年轻的多,今年才三十八岁,春秋鼎盛,龙行虎步,面带春风。

    两人行过礼后,皇帝给他们赐座。

    皇帝问道:“都听到什么风声了吗?”

    袁可立、杨嗣昌一愣,这算什么开场白?

    “朕要革新马政,张鹤鸣就没透露点消息给你们?”皇帝问道。

    袁可立、杨嗣昌二人面面相觑,似乎真是没有得到相关的消息。

    皇帝自嘲的笑了笑道:“昨日朕同兵部要员们谈论了一整天,他们就没一个人将消息透露出去?”

    袁可立与杨嗣昌忙道从未听到过风声云云。

    皇帝撇撇嘴,道:“这就奇怪了,朕昨日明明让张鹤鸣通知你们的,毕竟,你们二位还是他这个兵部尚书给朕举荐的。这么说是张鹤鸣疏忽了?将朕的话当作了耳旁风?”

    袁可立面色不变,杨嗣昌却是连忙替张鹤鸣辩解道:“皇上,张尚书应该是走的六部的程序,昨日下达的诏令,需要经过内阁、六部等程序,这都需要花费时间。以张尚书的精忠勤勉,必然不敢怠于政务,更何况是皇上的旨意?实在是时间来不及啊,兴许这会儿六部已经下了折子,但还没有传到我二人的府邸。”

    皇帝没有看极力辩解的杨嗣昌,而是将目光转向了沉默不语的袁可立,问道:“袁卿与张鹤鸣有冤仇不成?竟也不替他辩解两句?”

    闻言,袁可立依旧稳如泰山,倒是杨嗣昌面色微变,小皇帝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不信任自己?认为自己只是替张鹤鸣一味的辩解?

    袁可立不疾不徐的答道:“皇上,张尚书与臣乃是多年的好友。臣对他知之甚深,他决非懈怠政务之庸碌臣子。之所以未替他辩解,实在是出于避险的缘故。”

    皇帝摇了摇头,感觉这大明朝上了年纪的官员水都深的很,就是拎着根定海神针也测不出深浅来。

    一番交锋下来,皇帝同两人算是打了个平手,双方旗鼓相当吧。

    皇帝说道:“朕打算将九边同蒙古鞑子互市的权力收归朝廷,让太仆寺去同蒙古人做交易,买来的马,上等的留作军需,中等的送往马场,以备驿站之需,下等的转销到大明两京南北直隶一十三省去,这一经手,便有是一笔银子的岁入,朕已经命人估算过了,按照以往蒙古人互市的规模来看,每年朝廷转销互市所购马匹,出去官军与驿站所需之马,还能盈利百万两纹银以上,好政策啊。”皇帝顿了顿道:“其一,削弱九边将校财源,增强朝廷的向心力;其二,从根本上杜绝九边将校对马政上下其手,减少腐败;其三,充实国库;其四,增强官军骑兵战力,如此等等,好处不一而足,二位卿家以为如何?”

    袁可立一言不发,杨嗣昌急于表现的开口道:“皇上,臣听说蒙古鞑子卖给咱们的马都是劣等马,不堪大用,所以......”

    “所以,蒙古马既不能充实到官军之中,增强骑兵战力,也不能转销内地,增加岁入?”皇帝打断了杨嗣昌的进奏,面露不悦之色。

    杨嗣昌低下头,摆出一副知罪的模样。

    皇帝道:“知道九边互市,养活了多少马贩子吗?”“马贩子都能够从蒙古人哪儿购买来上好的马匹,朝廷为什么就不行?如若是蒙古人恶意如此,那大明不与其互市好了,明年开春就开战!”

    皇帝怒气冲冲地说道。

    杨嗣昌跪倒在地,口称吾皇息怒。

    皇帝冷哼一声,继续说道:“杨嗣昌,你可知道九边军镇、各省驻军、京营所用之马都是从何处而来吗?”

    杨嗣昌跪地对奏道:“皆是从内地‘征俵’而来。”

    皇帝又问道:“何为征俵?”

    杨嗣昌道:“农户养马上缴朝廷,折抵田赋,是为征俵。”

    “那么农户上缴之马何以来?”皇帝问道。

    “自是农户辛辛苦苦饲养大的。”杨嗣昌不假思索地答道。

    皇帝摇了摇头,“错,农户上缴朝廷之马,皆是从马贩子哪儿购买来的。买来一匹马需要几钱银子?而折抵的田赋又需几多银钱?这一来一往,就让朝廷,让国库少征多少田赋?可恨的是,为了省钱,农户们往往购买最劣质的马匹上缴朝廷,可折抵的田赋还是一如既往!如此民政军政皆废!农户们减轻了田赋,朕也就忍了,可从这个龌龊事上,中饱私囊,吃的满嘴流油的却不是农户们,而是那帮马贩子!”

    皇帝的话令杨嗣昌目瞪口呆,他一辈子也没有想到过其中竟然还有这么多道道。

    袁可立倒是听得津津有味,虽然与皇帝接触不过短短一两刻功夫,但老辣的袁可立又怎会瞧不出来当今皇帝是个极有主见的人。这样的人怎像是被士林们疯传的那种容易被奸佞蛊惑的幼年天子呢?

    袁可立适时的开口问道:“莫非马贩子们卖给农户用以折抵田赋之马,都来自朝廷与鞑子的互市?”

    皇帝顺着他的话茬,道:“除了从蒙古购马外,他们也能从九边将校的私人马场中购马马匹。”

    “什么?”

    杨嗣昌大惊失色,“这怎么可能?九边诸将好大的胆子!”

    皇帝道:“九边军户十不存一,朝廷原本拨给军户们耕种、军屯的土地,大都被九边的将校们给侵吞了,这些土地有一部分继续耕作,另一部分则变作了马场,除此之外,漠南草原也是九边将校们牧马的场所,另外他们时不时的也会同蒙古人发生一点儿摩擦,获得点儿牛羊马匹之类的战利品,军功他们一个不漏的上报朝廷,战利品却能少报就少报,能私吞就私吞啊。至于牧马所需的劳力,一部分是欺压军中士卒获取,一部分是从以前的军户中选取,更有甚者,九边的将军们直接从蒙古部落里抢人口,奴役他们替自个儿牧马,九边诸镇,每年能养多少马?每年蒙古人又来互市多少马?仅仅是马贩子跟朝廷可吃不下这么多马匹,为了销售自家所养之马,九边的将军们就残害荼毒军镇中的军马,迫使军马迅速死去,这样空缺出来的马匹,就可以用自己所养之马补充过去,如此一来一往,九边诸将便能从朝廷下发的兵饷里狠狠的撕下一大块儿肥肉来。”

    闻言,杨嗣昌久久难以平复心情,他张大了嘴巴,瞳孔收缩,似乎长久的陷入到了震惊之中。而袁可立却是不住的点头,觉得皇帝不简单,小小年纪,一双眼睛就已经做到了洞若观火,身在京畿,却已经洞察了九边的糜烂。

    知其然知其所以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