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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狱昏暗冗长的通道里,血腥弥漫,壁灯照出惨白的光亮。

    两侧栅栏阴影打落在帝服上,随着人影移动而明暗不定。

    帝服一角消失在通道尽头的那间刑房。刘章关了刑房大门。

    刑架上的宫人闻声缓慢抬了脸,湛朗双眸看向来人。入宫这些年,这是他头一回对面来人时,没有俛首躬身,没有卑躬屈膝,不是以一副奴才相而是以一个男人模样,端直了清癯身躯面向对方。

    朱靖沉步至刑架前,背光的他面容晦暗铁青。

    “你当真是该死啊。”

    一个不起眼的阉人,他抬脚就能轻易踩死的卑贱人,却差点闹出震天骇地的动静。那阉人怎么敢呢,敢存这样目的进宫,敢触这等滔天祸事!

    “罪人徐世衡不敢苟活,已做好了粉身碎骨的准备。”

    面对九五之尊,对方却不再以奴才相称,清雅声音平淡自若。

    “但望圣上明察,昔日文元辅只秘密托付我一人,文家其他人并不知情。若圣上不信,大可派人去查。”

    朱靖掌骨用力捏着那方锦匣,寒眸幽火丛生。

    这话他是信的,毕竟文元辅若当真透漏了一丝半毫给文家二子,文云庭且不说,那文云堂当年绝对会毫无顾忌的将此事爆出来。至于那文云庭……这些年锦衣卫盯其盯的紧,若对方当真知晓些什么,那绝不会半点马脚不露。由此可见,文元辅当年当真是对二子半点口风未露。

    可是……朱靖猛地寒光射向对方。

    文元辅竟将这般天大的事,告知了此人!

    这得多信任,这得多倚重,比对文家二子还要看好。

    无疑,在文元辅榜下捉婿前,此人已是对方准定的东床快婿。

    他腹中如火灼烧,却忍不住再一次的从头到脚打量对方,这是自那事之后的第二次。上一回他审视中且带着分俯视奴才的鄙薄,而这一回他却是以一个男人的角度,去打量另外一个男人。

    明明还是同一个人,可气质却与从前那在御前俛首卑恭的阉人截然不同。大抵是没了顾虑不再掩饰,此刻的他清朗俊逸面容尽是风轻云淡,身姿清矍挺拔,饶被缚刑架却不改朗月清风之姿,如林间竹雪中松,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无论姿容、气质、学识、能力、心性,此人不比朝中文臣差。

    这般个人物,竟会甘心入宫。

    “知那文元辅送你走的是条什么路?昔日你当真甘心趟这死局?”

    “如何不知,为何不甘。”

    温雅的声音没有半分迟疑。

    堂堂正正说出这话后,徐世衡面上浮现抹释然的淡笑。

    为她,他从来都心甘情愿。

    其实文元辅是给过他选择的,若是不愿选这条路,那文家可送他平步入青云,权当全了她昔日的那份情。可他还是毅然决然接手了这个滔天秘密。

    “我这一辈子不愧天,不愧地,不愧江山社稷,不愧祖宗宗族,唯愧我那茵姐儿,是我这当爹的没护好她。”他至今都犹记当日文元辅那苍老含泪的模样,在将锦匣交递他手里时,颤声道:“今日过后,我愧对的,又多了你一人。”

    “我甘愿。”

    当日他抚着锦匣道。明知这是条死路,会让他万劫不复,可是他依旧甘愿。因为这是他唯一能帮她做的。

    此后他带着秘密净身进了宫,牢记着文元辅临终前的最后嘱托——文家其他人一概不必管,他攥的只是茵姐儿救命良药,只为她。

    文元辅只想着用此秘密在关键时候保她一命,不知的却是,怀着此秘密入宫的他,内心酝酿着怎样翻天覆地的计划。

    他想救她出苦海。

    他要一步步往上爬,靠近权利中心,去触摸深宫里最深的秘密。

    这些年,他不着痕迹探查老宫人,寻找细枝末节,竭尽各种机会,翻阅先皇起居注、慈圣太后起居注。唯恐暴露,他不敢做太大动作,只能一点点,一滴滴,勾勒其中线索,将可疑处暗自记录下来。之后再借出宫之机,将脑中所记内容写下藏好。

    他想要收集所有确凿证据,而后利剑直指座上帝王。

    起先,他确是这般想的,也坚定不移的这般做的。

    可后来,他渐渐的发现,他错了,他入宫的第一步就走错了。

    想起宫里这些年她每回看他的眼神,徐世衡就心抽疼的厉害。

    这是他的错其一。他给她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极大痛苦。

    徐世衡就看向面前眸色深寒的男人。低估对方的能力,就是他的错其二了。

    待在御前愈久,他就愈发现这个帝王的深不可测。短短几年,对方就一手压制了朝堂乱局,对外开疆拓土收复失地,对内手腕强硬平衡文武势力,将皇权威望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至今,他已清楚明白,颠覆对方皇位已经是不可能的事。

    即便他如今手上有物证人证,只怕也依旧没有胜算。他猜测了那般的结果,届时必然是满城风雨,却也顶多会给在座当今造成困扰,其血统问题只怕要落于史册遭后世人几经猜测诟病。若想凭此改换日月,他当真不抱有哪怕一成的希望。

    真到那日,只怕那大权在握的帝王,会行那雷霆铁血手腕,杀的满朝腥风血雨,血流成河,直至无人再敢质疑。文臣死光又如何,那位身后还有诸多支持捍卫他的武将。

    就算皇朝动荡,可他的皇位依旧稳当。

    朝臣受死,百姓遭殃,用那么多无辜人的血去赌一个不足一成的可能,他岂能去做?更何况,届时只怕文、郑两家亦逃不开被血洗的命,那他岂不是害苦了她。

    于公于私,他不能去赌,不能去做。

    朱靖没再开口问,一直待对方收了恍惚思绪开了口。

    “那日文元辅派了人来……”

    朱靖闭了眼,强抑着怒意与杀机凝神静听。

    徐世衡缓缓开口,没有丝毫掩瞒,因为他知面前帝王的深不可测,对人对事洞幽察微,在其面前遮掩只会适得其反。想要洗脱其他人的嫌疑,他就唯有事无巨细的坦诚道明。

    朱靖五脏沸腾翻绞,听到永兴五年,身怀六甲的安国夫人陪宫里那会还是德妃的慈圣太后待产时,不慎跌了一跤滑了胎,出宫不久后就重病不愈,不由就捏紧了指骨。

    “……文元辅当年也是无意得知秘闻,慈圣太后临产前那会,其实已经停了胎。不过得知那会,圣上已登基数年,朝堂渐渐稳固,文元辅不想引发朝局动荡,同时亦是顾及……多年师生情分,当然亦有他不堪忍受平王的愚钝,这方将此事按下。”

    徐世衡又接着将文元辅的猜测与他后续查到的相关证据,一一列明。种种迹象几乎可以确切指明,如今那金銮殿上的大梁之主,并非皇室血脉,而是慈圣太后的胞妹之子。

    朱靖绷齿低沉一笑,这一刻当真觉得荒诞、可笑、又可恨可耻。

    “你找到了昔年那稳婆之子?”

    “……是。”

    朱靖没再问,他知对方会说的。

    “去岁派人给两宫太后通风报信的人,可是你?”

    “是。”

    朱靖颔首,是个人物,连他当时都误以为是文云庭的手笔。想来那会是多半已经存了几分心思了,不过后来大概是发现他这病中老虎对京中的掌控犹在,这方没敢轻举妄动。

    事实也却如他所想。当时徐世衡刚试探动作时,就骇然发现,那病重帝王对京师的一切仍握手里,只是不动而已,若当真有人威胁到他,那雷霆手段只怕会迅疾杀去。遂不敢轻举妄动,想着再等其病重些时日再说,谁成想对方竟能逢凶化吉。

    或许当真是,时也命也。

    “何不继续守这秘密。”朱靖满腹火烧恨不能抄起长鞭将其抽烂,在他最快意的时候,对方却给他如此重击,“十年、二十年,指不定能瞒一辈子。”

    徐世衡缄默,而后道:“如今,刚刚好。”

    做过的事情终究会有痕迹,与其到时候被人查出而处于被动,再或事态扩大一发不可收拾,倒还不如选个合适时机自爆出来,掌控主动权,将事态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

    语罢,他转了眸,看向刑房门口处的刘章。

    刘章视线扫来,冰冷的,杀机凛凛。

    “本来不想牵连旁人,是打算着直接将证物交给圣上的。之所以改了主意……”徐世衡风轻云淡道,“就权当是我这无能阉人的报复吧。”

    刘章猛然按住挎刀。

    徐世衡没再看他,再次面向那寒面的帝王。

    朱靖似也预感到对方接下来要说什么,瘆黑的眸迸出寒色,不过依旧在无声等他开口。

    “我会如实交代剩余物证以及那人证所在之处,甚至也会毫无保留的交代其他的那些后手。只愿能求得圣上一诺。”

    徐世衡说道。忽略对那无辜人证的歉意,他要在奔下一世前,替她做最后一件事。至于那些无辜性命的愧欠,只有待来世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