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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用死在他最讨厌的、京城的冬天。◎

    顾业潭回到顾府的时候, 顾渊正带着顾亭月,在凉亭里下棋玩。

    说是玩,其实是顾渊在和自己下, 小姑娘托着腮, 在一旁专注地看。

    顾业潭顿了顿, 走近看了眼棋盘,少顷,挪了一颗黑子。

    原本势均力敌的局势瞬间出现了变化, 黑子虎视眈眈,大有一并吞并蚕食白子的架势。

    顾渊一怔,抬起了眼。

    少顷,他笑了一笑,站起了身:“父亲。”

    顾业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收回了目光。

    “圣上点了你去工部跟着唐侍郎办差。”他道, “你办得如何?”

    前些日子,顾渊写了篇关于治水的文章。文字逻辑缜密,内容颇具新意。

    这篇文后来传到了皇帝耳中,大为赞赏。便点了顾渊去工部领了个主事的职务, 跟着忙碌最近泛滥的水患问题。

    “近两日都跟着唐侍郎在翻阅治水的书籍,研究方案。”顾渊道, “过几日若是灾情严重,可能要跟着南下。”

    顾业潭颔首。

    “不要怕吃苦。”他道,“你现今便是缺乏实践与经验, 跟着各位大人好好学, 能学到许多东西。”

    “是。”顾渊应了一声。

    恰好一旁的侍女过来, 顾业潭看了一眼顾亭月, 问:“小姐的吃药时间到了?”

    “是的老爷。”侍女道。

    “那你端给她喝罢。”顾业潭慈爱地摸了摸小姑娘的头, 站起了身,“渊儿,你跟我来一下。”

    顾渊顿了顿,站起身,跟着顾业潭来到了书房。

    “北殷那边的消息已经传过来了,北殷族族长据说当场气血攻心,晕了过去。醒来之后要亲自过来谢罪,但是被圣上拒绝了。”顾业潭道,“不过,圣上听闻族长当时的样子,心下也生了恻隐,话里话外,措辞温和了许多。”

    “说到底。”顾渊道,“这并不是北殷本身的意思,尚有转圜的余地。”

    “是啊。”顾业潭叹了口气,“近些年,外有隋西、南辽虎视眈眈,内又天公不作美,受了灾害所累,各地收成皆不大好。”

    “圣上想必,也不愿再起战事。”

    他停顿了片刻。

    “况且,圣上近来身子不大好。”他道。

    顾渊眸光一顿,抬起了眼。

    北殷之事生得突然,但是其实细究,内里却绝非偶然。

    赫连瑾身为皇子,在东宫未立的情况下,越是声威重,就愈不敢轻举妄动。

    他敢查北殷之事,究竟是何人授意,无人敢、也无人愿意去细想。

    而且……

    自得知消息到事发,时间委实太快了些。

    若是……

    “北殷势大许久。”顾渊低声开了口,“圣上是……不想留下这个隐患。”

    当今圣上,是先帝最为得意的儿子,继位后励精图治,也就是近些年,因为身体,才稍稍有些力不从心。

    “那毓……”

    他抬起头,却突然抿了抿唇。

    顾业潭看了他一眼。

    空气中一时静默。

    片刻后,顾业潭开了口:“刚刚的那步棋,不是因为你想不到,而是你的心乱了。”

    “我听你母亲说。”他缓缓地道,“送去的画像,你没有看。”

    “……孩儿有婚约在身。”

    “可以解。”

    “孩儿……”

    “毓王殿下已经闭门谢客了。”

    顾渊的手指轻轻一颤。

    顾业潭看着他,眼眸深沉:“他被下了禁足,眼下也无人上门。渊儿,毓王殿下并不想见你。”

    顾渊深吸了一口气,手指不自觉地蜷紧,闭上了眼。

    赫连笙说出那句话之后,在某个瞬间,顾渊的大脑是一片空白的。

    等他回过神,他已经上前一步,伸出手攥住了赫连笙的袖子。

    一旁柳黎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但是顾渊并没有发现,因为……

    几乎是同一瞬间,赫连笙就甩开了他的手。

    “别碰我。”他轻声道。

    那是一种顾渊从未见过的眼神。

    陌生的,难堪的。

    碎裂开来的。

    这是赫连笙第一次对顾渊说“含哥兒整理不”。

    顾渊心弦一颤。

    一种莫名的恐惧突然自心底涌了上来,几乎要将他吞噬至尽。

    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让他突然有些烦燥。

    他看着赫连笙,深吸了一口气:“殿下何必跟臣闹这样的脾气,殿下有错在先,此事若是闹开,也有损皇家颜面。阿黎话虽难听了些,也只是担忧亭月,你……”

    “闹脾气?”赫连笙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霍然抬起眼,轻声道,“你觉得我在闹脾气?”

    “顾渊。”他看着眼前的人,轻笑了一声,“你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我跟你闹脾气,你配么?”

    这句话丝毫没留情面。

    顾渊顷刻间,就想起了当时赐婚旨意到顾府的那个刹那。

    他成了全京城的笑柄。

    “男妻”“禁脔”“皇家的玩物”之类的风言风语像是刀子一样戳在他,戳在顾家的脸上。

    他终于被激起了火气。

    “是,殿下身份尊贵。”他冷笑一声,“臣自然配不上殿下。”

    “可殿下别忘了,当初,是殿下强行让圣上赐了婚,殿下不如先反省一下自己。是不是……”

    “是。”赫连笙道,“我贱。”

    顾渊猛然住了嘴。

    “我多贱啊顾渊。”赫连笙看着他,笑了笑,“知道你看不上我还求着你跟我成亲,因为这一点,我还对你抱着愧疚。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你要入仕我去雨里跪着,你妹妹的病我找大夫来帮你看,到头来,你说我给她下毒。你说得对,我确实应该反思自己,是我贱得慌。”

    他看着顾渊,嘴唇颤了颤,然后吐出一口气,想起了什么:“哦,对了。”

    他笑了笑:“生气了喝多了,兴致上来了,你要睡,我也给睡了。醒过来被一个人丢在房间,被随便哄两句,又被哄好了。”

    “芙蓉楼里的小倌儿都没我贱,至少人家睡完了还有银子拿。”他轻轻道,“你说是吧?”

    ……时至今日,顾渊还记得当时,赫连笙说这些话的语气。

    他想说就算生气,又何必这么自轻自贱,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子,他不过是一介草民,他们的地位不说云泥之别,也是鲜明至极。

    但是他没能说出口,因为赫连笙看起来虽然没有歇斯底里,但是却比歇斯底里更让人心惊。

    他像是一尊被抽去了生气的人偶,一双异瞳直勾勾地看着顾渊,分明里面仍旧是他的倒影,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最终,他动了动唇,只说了一句话:“你冷静一下。”

    赫连笙顿了顿。

    然后,他笑了一笑,转身走了。

    他以为……

    赫连笙只是一时被戳破了而羞恼,但是接下来的第二日,第三日,对方都没有见他。

    那是毓王府。

    赫连笙不想见他,有一万种方法。

    他忍了三天,想再去找赫连笙谈谈的时候,他被请出了毓王府。

    书房内弥漫着寂静。

    顾渊睁开眼,顾业潭还在看着他,他沉默了片刻,开了口:

    “……是。”

    “孩儿知道。”他道。

    赫连笙不想见他。

    他知道。

    顾业潭欲言又止。

    过了一会儿,他道:“当初让你去取信,为父便知道,你跟毓王,只会是一时的情分。虽说此事是由北殷二皇子而起,但终究是你亲手促成了独孤氏的没落,他若是因此心怀芥蒂,也是人之常情。”

    顾渊动了动唇。

    他想起赫连笙之前说的话。

    或许比起这件事,赫连笙介意的,只是他……

    骗了他。

    “既然如此。”顾业潭道,“择日你便跟我进宫,趁着圣上尚未心软,将这桩婚约给解了。”

    “父亲!”

    顾渊脱口而出。

    然后,他顶着顾业潭复杂的目光,嘴唇颤了颤。

    “父亲。”他轻声道,“你容我再想想。”

    顾业潭看着他,良久,叹了一口气,挥挥手,让他走了。

    顾渊有些恍惚地踏出了门。

    门外桃红柳绿,他顺着长廊走了一会儿,等到他回过神,他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赫连笙从前住的院子。

    虽然搬走了,但是赫连笙的院子顾府一直给他留着。

    眼下,院子里的陈设与花草还在,里面却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明明是明媚的晴日,这个院子却无端地显露出了一种难言的荒凉与萧瑟。

    一阵风吹过,几片枯黄的叶子被风卷着,落到了顾渊的脚边。

    他猛地回过神,突然有些不敢再看,快步离开了院门口。

    一直到看到喝完药的顾亭月,他才松了口气,坐在了顾亭月的身边。

    顾亭月喝完了药,整张小脸都苦得皱在了一起,跟原本面无表情的样子相比,却是多了几分鲜活的生气。

    看到顾渊过来,她皱了皱鼻子,扯了扯顾渊的袖子:

    “……苦。”

    顾渊轻轻笑了笑,从袖子里拿了颗粽子糖,放到了她的手心。

    小姑娘眼睛霎时亮了起来,只是,拿到糖之后,她却没有立刻吃。

    过了一会儿,她轻声道:“要哥哥。”

    顾渊一怔。

    他思忖了片刻,吩咐旁边的侍女:“去把黎少爷请过来。”

    “要……要阿笙哥哥!”

    顾亭月抬起眼,直勾勾地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澈又干净,多了些许焦急。

    顾渊看着她,手顿在了原地。

    少顷,他抿了抿唇,对一旁的侍女道:“……去跟阿福说一声,让他今日,再去毓王府问一问,就说我想跟殿下谈一谈。”

    侍女领命而去。

    不多时,她就带来了最新的消息。

    “毓王府的人说,殿下今日入宫了。”她道。

    顾渊一怔。

    片刻后,他吐出了口气:“知道了。”

    正午,玄鹤宫。

    妆点得明艳秀雅的内室此时失了往日的热闹,变得格外凄清。

    轻柔朦胧的纱帘内,面容明丽的女子闭着眼,脸色苍白却沉静。

    不多时,有脚步声渐近,她睁开了眼。

    “娘娘。”侍女轻声道,“毓王殿下来看您了。”

    独孤雅的睫毛颤了颤。

    少顷,一身月白的人进门,在帘外跪下,轻轻开了口:“母妃。”

    “你倒是本事大,居然进得来。”独孤雅启唇,“又去殿前跪了?”

    话音落下,她抬起眼,却怔了怔。

    赫连笙很少穿这么素净的颜色。

    她的孩子长得出挑,穿红最是热烈好看。但是眼下,对方一身素色,那张秀丽张扬的精致脸蛋被衬得毫无血色,苍白又安静。

    “……这副表情。”她喃喃自语道,“倒像是已经在哭丧了。你娘还没死呢。”

    她顿了顿,“罢了。”

    赫连笙怔愣地抬起眼,被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自记事起,独孤雅就很少抱他。

    北殷无论男女,教养起来都是任其“自生自灭”,他们坚信,只有在风霜雨露之下摸爬滚打,才会让孩子成长成最自然的模样。

    赫连笙幼时学走路,一次次地摔倒,满宫的宫女太监,因着独孤雅的威慑,没一个敢去扶。

    长大后,一应大小事,独孤雅也是让他自己解决,无论是遇到了困难还是做决定。

    “母妃陪不了你一辈子。”独孤雅这样对赫连笙说。

    赫连笙闭上眼,闻着独孤雅身上熟悉的清香,突然就卸下了浑身的力气。

    “母妃。”他轻声道。

    “没事。”独孤雅拍他的背,轻轻地哄他,“母妃没事。”

    过了一会儿,她放开了赫连笙,仔细地端详了他一阵。

    “怎么进来的?”她问。

    照理,现在玄鹤宫应该谁都进不来才是。

    赫连笙顿了一顿。

    “我让人给父皇带了一封信。”他道。

    他的信中并未说什么。只说他思念独孤雅,既是禁足,那么禁足在宫内与王府并无太多差别。希望圣上恩准,让他进宫陪伴母亲。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

    皇帝准了。

    独孤雅听完,捏了捏他的脸。

    “你是他的儿子。”她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又几乎从未回去过北殷,这个时候,尽力撇清关系才是。何必来淌这趟浑水。”

    赫连笙摇了摇头。

    “我身上流着北殷的血。”他平静地道。

    独孤雅静默了一瞬。

    “是。”她吐出了口气,“小笙,你说得对。我们身上都流着北殷的血。”

    “这么简单的道理。”她笑了一声,“你记得,我却忘了。”

    赫连笙握住了她有些冰凉的手指。

    独孤雅拍了拍他,突然道:“你知道,当初为什么母妃会离宫么?”

    赫连笙怔了怔,抬起了眼。

    独孤雅嫁给皇帝时,不过十七岁。

    北殷族是一个很奇特的族群。

    他们大胆开放,在男欢女爱上讲究随心而为,对于南风也见怪不怪。

    但是与此同时,他们也赞美忠贞。

    现任的北殷族长,便只娶了一位夫人。

    独孤雅长得漂亮,北殷追求她的人一大把。

    但是喜欢这种事情,显然不是能够由自己决定的。

    她喜欢的人很英俊,才华横溢、意气风发,那年秋猎,被她一眼看上。

    为此,她甚至忍受了,他们之间还有旁人的存在。

    “那个时候。”独孤雅道,“他虽然尚未娶正妃,但是已经纳了妾。”

    她顿了顿,“他答应我,在我之后,不会再娶旁人。但是后来……”

    后来,她的心上人当了皇帝。

    “然后。”她勾唇笑了笑,“他的承诺就变成了,不立后。”

    北殷族是异族,当初皇帝要立她为后,朝野上下皆是反对之声。

    后来,是独孤雅主动退让了一步。

    赫连笙恍然。

    “蒋皇后是太后的内侄女。”他道,“后来……”

    “后来太后仙逝,蒋家贪污一事败露,蒋氏便失了荣宠,这是后来的事情。”独孤雅道,然后笑了笑,“小笙,你看,现在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那一年她因立后而负气离宫,却仍旧心存了几分希望。

    那个时候,她就该明白的。

    皇帝可以为了安抚外戚立后,就可以以同样的手段给予北殷荣宠。

    生在帝王家,从来就没有纯粹的感情可言,只有永恒的制衡与利益。

    赫连笙垂下了眼眸。

    “您觉得……”他道,“他对您是真心的么?”

    独孤雅沉默了一瞬。

    “或许吧。”她道。

    “也或许,是我不愿意承认,当初看走了眼。”

    她笑了笑。

    她想要的是一心一意待她的好夫君,或者,至少单独面对她时,能够卸下心防。

    但是她的夫君,好像……始终在把自己当成高座之上的帝王。

    只是事到如今,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你像我。”她道。

    赫连笙手指一顿,露出了一个很勉强的笑:“您不是一直说,我像父皇。”

    他不打算把他和顾渊的事情告诉独孤雅。

    以前是怕她笑话,现在是怕让她徒增担忧。

    “你那股聪明劲儿像他。”独孤雅漠然地道,“表面上什么都装不懂,心里门儿清,我们北殷的直来直往你是半分没学到,有的时候,我看你就气得牙痒痒。”

    赫连笙失笑。

    “但是在感情上。”独孤雅看着他,叹了口气,“你也是一根筋。”

    赫连笙放在身侧的手指一顿。

    少顷,他抿了抿唇,别开了眼。

    最终,独孤雅还是没有问赫连笙,他和顾渊之间发生了什么。

    赫连笙安静地呆在玄鹤宫,恍惚间,仿佛回到了以前的日子。

    那个时候,他还没一直追着顾渊跑,每日睁开眼想的,也不是顾渊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最多的乐趣就是逗赫连衡。

    对了……

    他想。

    也不知道赫连衡现在怎么样了。

    那个蠢货。

    说不定现在正在府上急得团团转。

    想到这,他勾了勾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