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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皆是于英王有益之成效,却无半点为太子打算之意。赵璟煊联想到往日身在河南之时对那被族中除籍之侯昀施以援手,又以再不能翻身之意图谋逆之罪名将太子一派重臣剔除,到后来河南左布政使见过赵璟煊,又有元湖南巡抚“恰巧”经过河南,被封为钦差前来参见英王……

    桩桩件件连结起来,赵璟煊便觉有一张网正在自己身后成型,但这回他不再是网中连挣扎也无力的飞虫,而成为从高处俯瞰其中的观察者。想通这个关节,再回顾除夕当日沈珵之言,却不见了那时嗤之以鼻的冷笑,而是替换上将信将疑的试探,却数次欲言又止。

    他往日对于沈珵此人但凡提及必定变色的极端厌恶,已不知在何时被冲淡而去。知晓沈珵奉旨相护便罢,却缘何此人在得知先帝驾崩消息之后,还能够果断吩咐立刻全力南下,

    趋利避害是人之本性,但沈珵近一年以来之举动,此时在赵璟煊看来,无不是趋害避利之行为,即便他身负旨意,后有倚仗,但昔日真龙血脉之势、如今九五至尊之威,尤其是能够容旁人一次又一次挑衅的?

    赵璟煊不清楚沈珵这么做缘由为何,又有何目的,只是沈珵一路护送,又一路相助,怎么会是仅仅一道旨意能够尽数包圆的?近十数日他曾数度要问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但到后来都是问不出口。他也曾决心抵达广西安顿下来之后,再行计议,只是眼下这文章字字句句俱是英王立场,方方面面皆为英王着想,赵璟煊即便再不通文理,也知这般呈上文章绝不可能是随手拈来之举。

    他盯住沈珵的眼睛,官驿之中灯火明亮,但到底夜色深重,沈珵逆光而立,面容便显得晦暗起来,只是从其声音听来,沈珵显然不为这般注视所动,语调依旧平静:“……观王爷近两日所列条陈,在下斗胆拟写一封请王爷过目,觍颜续添二三拙见,不知王爷……”

    沈珵看着面前骤然放大的俊朗面容,视线落入那一双清亮的瞳仁当中,微一笑:“……意下如何?”

    两人气息相闻,沈珵神情不变,赵璟煊不动声色地退开些许,一双眼睛紧紧地将他看住,而后唇角弯起一个弧度,目光仿佛都随之软化了下来。

    “劳你这些时候费心费力,只是先皇去了这些日子,若是因先皇遗命而得罪了新帝,到底还是不值当的。”

    昨日得的消息,三日前赵璟熠已行大典,继位为新皇。赵璟煊方才脑中灵光乍现,便不能确认此事究竟有安国公府的意思,还是仅仅是沈珵一人决意如此。

    他出手试探,便刻意如此相问,却没想到眼前沈珵微垂眼睫,像极了另一个动作的预兆。赵璟煊全身一僵,又悄悄退开些许,抬眼就见沈珵目露笑意,正望着他。

    赵璟煊不曾见过海,南下经江西境内时,鄱阳湖之景也未能入眼。但他所能想象到的万顷碧波只一缕春风扰动,如今便现于面前之人眼中。

    只是他出口之语,却让赵璟煊霎时失了所有试探之心。

    沈珵轻声道:“先帝驾崩,这些时日王爷想必哀思难抑。无处可发之时,不若托情于笔端,若成文章,先帝之灵亦可慰。”

    赵璟煊闻言就是一怔,面上笑容刹那间尽数收敛。

    “你说得是。”

    他全身仿佛都松垮下来,面无表情地回到案边坐下,看着案上的纸笔有些发愣。

    沈珵站在原地看他,不再出声。半晌赵璟煊长出一口气,往沈珵方向看了一眼,低声道:“祭文……”

    他顿了片刻,“我亲自写。”

    沈珵眼中笑意褪去,唇角弧度不变,径自躬身一礼,不再言语。

    二更时,庆来捧着一只瓷瓶,进来正要催促赵璟煊该歇息了,却见他闻声抬眼看来,眼底有一闪而逝的水光。

    庆来闭了嘴,不发一言走上前去,就见赵璟煊面上尽是疲态,悬腕的姿势却依然规整,他写完最后一个字收笔,将笔搁下收好一旁墨迹已然干透的黄纸,才终于略弯了腰靠在椅背上。

    “今日不必了。”赵璟煊垂首闭着眼,两指揉了揉额角。

    庆来低声应是,将手中瓷瓶寻了一处放下,就要出去叫人前来为赵璟煊更衣。

    赵璟煊叫住他,指了指他刚才放下的东西。

    “那是什么?”

    庆来道:“是军中专治跌打、舒经活络的药酒。”

    赵璟煊点点头,没再过多关注,就道:“你去季哲明那处看看,若是不曾睡下,便让他过来。”

    庆来领了命出去,不一会儿将季哲明领了过来。

    赵璟煊看他衣衫发髻俱是一丝不苟,目光也是清明无睡意,便知他确是此时还未就寝,并非让人匆匆叫醒。

    季哲明上前施一礼,便问王爷可是有何疑惑难解。

    赵璟煊也不怪,让他坐了,就道:“实为夜中偶有所感,只是寻遍同行诸人皆不可为比照,便只好寻了你来。”

    季哲明一笑:“王爷请讲。”

    赵璟煊眨了眨眼,五指虚握掩唇轻咳一声,道:“你以往,可曾有过婚配?”

    季哲明闻言一愣,狐疑地看了赵璟煊一眼,也随着他一眨眼,而后苦笑道:“曾有婚约。”

    这回轮到赵璟煊愣了,他没想到歪打正着,却真是有的。先前所闻所谓季哲明过往究竟,也不见得就听得全了。

    即使如此,他也来了几分兴致,就道:“哦?”

    季哲明见赵璟煊神情,便知英王是兴致上来了,心下苦笑,但毕竟并非什么不可说的事情,既然王爷有兴趣,他便整理一番,将来龙去脉简略说了。

    原来这事还同他后来被陷害被迫进入行会做杂役有些关系,那曾经同他有过婚约的女子,正是赣州府中那杨家族长之女,那女子同为庶出,与季哲明之出身倒算是门当户对。

    只是那杨家之女同季哲明年纪相差十岁,季哲明父亲尚在之时,坚持族中不入童养媳,又因季哲明一心科考,便只定了婚约,不曾完婚。谁知那年季哲明失怙,丧期一过那杨家便派了人前来,存的便是悔婚的心思。季哲明明白是因他身后没了依仗,心中也能理解,但他虽无心于此,却也不能一失了父亲就让人如此欺辱,凭白使旁人看了笑话。

    “季某当日只顾维持长房脸面,却不曾顾及女儿花期,如今想来,实在是惭愧。”

    他当时一口拒绝,只想着孝期过去,自己进试得了功名,是成是离,再看那杨家女儿如何选择。只是没想到这般想法到底只是一厢情愿,杨家等不了那些时候,他们明白这庶女配不上季家二房嫡子,却也不愿再将女儿嫁给一个失了势的庶子,便急急地要另寻出路。

    “可曾寻到了?”赵璟煊问。

    季哲明有些感叹道:“是刘家三房的庶子,三房一脉在刘家很有些地位,他们本应是天作之合,只是我当时不知好歹……”

    赵璟煊皱眉道:“分明是他们背信弃义在先,你之做法或有欠妥之处,却谈不上不知好歹的。如此情状,若是你自己看轻自己,又为旁人冠以’天作之合’之名,倒是辱没这个词了。”

    季哲明闻言失语,看了赵璟煊片刻,才起身行了一礼,又苦笑道:“季某自以为看清看透,却没想到纠缠许久,仍在妄中。今日受教于王爷。”

    赵璟煊摆摆手,就道:“只是旁观者清罢了。本王当日观你之气节,便知士子风骨,百折不屈;亦可如刀,亦可如剑。当日本王之言,任何时候都作数,你也无须过于执着过往,逝者如斯,来者亦成往昔。”

    季哲明淡淡笑着点点头,却不言语。赵璟煊听出他话中未尽之意,他进入行会之事,果然不止季氏一族这么简单,当日三族齐聚季家吵得不可开交,便也有这个原因在其中。

    只是如今距那赣州府也有数百里,如今格局已然不同,再去纠缠那一府之事,却是空费光阴了。

    赵璟煊想起他唤季哲明前来之缘由,又是轻咳一声,低声道:“不过有一事还是弄明白为好。”

    季哲明没反应过来,连忙道:“王爷请讲。”

    “你可曾心悦过那杨家之女?”赵璟煊道。

    季哲明哑然失笑,愣了好一会儿才笑道:“莫说季某从未见过那位杨姑娘,就是见了,不过匆匆一眼,季某长那位杨姑娘十年,若说有倾慕之心,都是诳人的了。”

    赵璟煊若有所思,便似仍有话说,季哲明见状只有苦笑,只是还未等赵璟煊想个明白说出口,外头庆来便来扣门了。

    赵璟煊淡淡应了,面上似有遗憾似有了悟,便同季哲明说明日再续。季哲明行了礼退下,出门之时轻轻松了一口气,余光一扫,却见廊下有一人影。

    沈珵淡笑示意他不必出声,季哲明颔首明了,便默然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