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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翠环来不及擦拭被雨水弄湿的额头,跨过门槛进去就喊了一声小主。

    魏心兰才歇过晌,听得喊整个人从迷糊中醒神,急切追问,“如何了?”

    “奴婢亲自去值事处看过了,就是那天佑贝勒他们出了宫。。”翠环左右看看,越发压低嗓门儿:“小主儿,奴婢还问了以前佑贝勒在宫里时候给小厨房烧火的太监黄石头,他说雅尔甘死那天,正好宫里也出了一连串的事儿,奴才们都提心吊胆的。所以那天的事儿他都记得很清楚。他还记得,佑贝勒和保贝勒跟安贝勒那天回宫后满头大汗,年太贵妃原本急急忙忙让人传太医,后来不知怎的,半个时辰后,年太贵妃身边的嬷嬷又让人不要大惊小怪的闹腾,还交代小厨房给三位阿哥煮了一碗安神汤。”

    魏心兰听完,顿时心里句咯噔了一声。

    王嬷嬷已是面如金纸,在边上一拍大腿道:“小主儿,这可怎么好,咱们原还以为是那老东西胡说八道,这,要如何回禀安国夫人?那可是年太贵妃还有三位贝勒爷啊。”

    魏心兰顺着王嬷嬷手指的方向看了看,也叫这消息震的透心凉。她喃喃道:“不能说,不能说。”

    看一贯沉稳的魏心兰神色不属的模样,王嬷嬷又怕又急,哽着声道:“小主儿,您能得了这个贵人的位置,那可全靠安国夫人使力气。要是一直没有回音儿,安国夫人那儿……我们也得罪不起啊。”

    王嬷嬷自家没有儿女,从来将魏心兰看的比命根子还重。一想到触怒安国夫人,魏心兰可能会有的下场,她就急的想哭,说话的声音都像打着漂儿。

    魏心兰又如何不急呢?

    自家人知自家事儿。

    魏家祖上乃是汉人,被掳掠后因老祖宗机灵,侥幸包下性命,还入了内务府做包衣,到她父亲的身上,终于从内务府最底下的奴仆混成了正五品的内管领,但也仅限于此了。因此从小就容貌出众的她成了魏家的希望。

    靠着自己和魏家,小选她倒是轻而易举的过了。但万岁与先帝不同,御前宫女反而不喜欢生的出众机灵的,更喜欢用些敦厚老实的。她费尽心思,都没能在万岁面前露个脸儿,她心急如焚,却毫无办法。

    一直到半年前,久居香山庵堂吃斋念佛的安国夫人,终于被万岁亲自接到宫中办了一场寿宴。她花光家底,才买通嬷嬷到安国夫人面前侍奉了几天,也是她运气好,安国夫人果然看中她,在回香山之前,亲自向万岁开了口,也才有她半年从宫女到答应,又做了贵人这样的好事。

    但安国夫人,不是随随便便会为她这样一个包衣出身的宫女就开口的。她身上,担着安国夫人交给的重任。

    安国夫人要她查清楚,当年她次子雅尔甘之死到底与后宫有关,以致万岁竟不顾她这嫡亲姨母的脸面和情分包庇凶手,将罪名安在所谓的天地会逆贼身上。

    当初答应这事儿的时候,魏心兰是一点压力都没有。她不是傻子,自然也知道能让万岁庇护之人来头不小。可她只是负责查明真相,要动手报仇的是安国夫人。再说若真如安国夫人所猜测的那样,事情和后宫有关,甚至很大可能与并蒂宫有牵连,那她更是乐见其成。到时候只需坐山观虎斗,就能还了安国夫人的恩情,还可少了一个强敌,那是何等美事。

    她想破头皮,可从来没想过事情会和年太贵妃以及三位贝勒有关。

    年太贵妃是先帝的宠妃,与她根本毫无冲突,如今更是早已去了佑贝勒府上颐养天年。至于佑贝勒三兄弟,身为万岁最宠爱的幼弟,又不能继承皇位,她更不愿得罪他们……

    想想也知道,当年万岁就不愿让三位贝勒染了恶名,如今也必然不会容许安国夫人动手。到时候事情闹大了,只怕年太贵妃和三位贝勒,甚至万岁都要对她恨之入骨。

    魏心兰左右思量,觉得此事还是烂在肚子里方为上策,“你们闭紧嘴,就当我们那日听说保贝勒噩梦失语之事从未发生过。”

    “可,可安国夫人给您的时间只剩下一个月了。”

    魏心兰瞪了翠环一眼,“那也不能说。”

    咬咬牙王嬷嬷低声道:“小主儿,要不咱们把事情朝那头引?”

    魏心兰顺着王嬷嬷所指的方向看了看,有些动心,又有些犹豫,“怕是不成。”她蹙眉道:“安国夫人不是咱们能随意糊弄的。送我到万岁身边的时候,她就说了,她要看到证据,要见到人证。若能随意……安国夫人早便怀疑的,为何不肯动手。”

    王嬷嬷也知晓是这个道理,可她担心魏心兰,又想不出法子,就忍不住在边上抹泪。

    魏心兰看着心烦,不由道:“就是哭死,又能救我不成。安国夫人催得急,年太贵妃又不能……”话到这儿,她突然停住。

    坐在灯下翻来覆去将心里浮现出的主意想了一遍,再想想安国夫人的威胁,魏心兰心一横,决定无论如何试一试。

    年太贵妃收到宫里送来消息的时候,正和哈宜呼对着一堆花名册在商量给年永和年蕊挑选合适的成亲人选。

    年永是年富的庶子,而年蕊,则是年斌的庶女。

    年富年斌乃年羹尧和慧敏乡君的儿子,当年年羹尧为这两个儿子,一度想杀了年熙好给爱子让位。慧敏乡君心气高,一心一意要给儿子挑拣好的人选,迟迟没给两个儿子定亲,但又不想儿子受委屈,所以早早就给两个儿子安排下通房,原本还是赏了药。后来年羹尧诸事不顺,慧敏乡君渐渐没精神去理会那么多,由得两个半大少年胡天胡地闹腾。以至于年富年斌竟然都在通房肚子里留下血脉。

    凭着年家和年氏的脸面,年永和年蕊倒也没有被牵连,平平安安长大。只是一晃十几年过去,年永十九,年蕊十九,却都迟迟没有定下亲事。年太贵妃看在眼里,也有些着急起来。

    无论如何,年富和年斌都是她的侄子,她和年羹尧也曾有兄妹情深的时候,她无法眼睁睁看着两个孩子不管。只是她也知道为何这两个孩子不好定亲事,她不想为难年希尧的正室,干脆把事情接到自己手上。

    “原不该叫你的,实在没法子。”

    年太贵妃歉疚的看着哈宜呼。她看中一个张家的孩子,是张洵的侄子。张洵自从被万岁赐药治好之后就主管商事,因政绩卓著而步步高升,十来年打拼后张洵如今已是商事部尚书。又因弘昼娶了张曦,张洵一支被破例抬入旗籍。论起来,年家自然比张家更根深蒂固,可若要把年蕊嫁给张洵苦心栽培的侄儿,年蕊又是高攀了。

    年太贵妃一向是个小心谨慎的人,她也不想为着侄孙女的婚事逼迫张家落人口舌。想来想去,决定把哈宜呼找来,拜托她去试探试探口风。张家如今全靠张洵在撑着,张洵官位畅通也和他与皇家联姻有关系。张曦虽过继到张洵膝下,年太贵妃看重那个侄儿原本却是张曦的庶弟,所以这亲事,张曦若点了头,就成了一半。

    哈宜呼因长姐身份,在弘昼这些弟弟面前,素来说得上话。听到年太贵妃一说,当下痛快道:“姑母这是说的甚么话。这两个孩子也是额驸的嫡亲晚辈,我为他们的亲事出面,本就应该。”

    年太贵妃欣慰的点点头,“你和年熙,我一贯知道。”

    哈宜呼笑笑,不想再继续说这些小事。别说年家发生的事情她没有切肤之痛,就算有,十几年过去,年羹尧和慧敏的骨头怕都化成灰了,她还在乎两个无父无母的小可怜干甚么,不如顺水推舟做个好人。

    “对了,灵贵妃下月就要生产,我上回进宫,听那口风,像还是一个阿哥。我瞧着,万岁倒不是太喜欢。”

    年太贵妃捂嘴笑道:“万岁膝下五个阿哥,到如今一心就想要再个公主,偏生宫里头总没好消息。好容易纳喇氏有了,偏又说可能是个阿哥。”她说着看向哈宜呼,“万岁,素来就偏爱你们三个。”

    这倒是没法否认的。别的不说,单说自万岁登基,就等同废除与蒙古和亲之事,就表明万岁对女子的怜惜。可不再拼命把公主郡主往蒙古送,也照样没让蒙古和大清对着干啊。相反的是,这些年,蒙古对朝廷是越来越老师,那些部落的辖地,如今已和各地州府没有甚么区别了。

    每年看到蒙古藩王们恭恭敬敬来朝拜的时候,哈宜呼总觉得有些怅然。

    假如和亲不是真正能控制安抚蒙古的手段,那么死在蒙古的那么多公主郡主们,到底又算甚么呢?

    这样的念头一起,哈宜呼就又想到唯一一个被苏景下旨抚蒙,但终究没有嫁去蒙古的海霍娜。直到如今,哈宜呼都想不明白,海霍娜为何会做出那样可怕的事情。

    就算是要为乌喇那拉氏跟弘晖报仇,这两个,也不是死在万岁手里啊,那都是圣祖朝的事儿了。何况乌喇那拉氏母子难道不该死么?海霍娜那时候年岁再小也该记事了。论理,海霍娜有这样的生母和同胞兄弟,是要过一辈子苦日子的,但海霍娜是怎么长大的?万岁唯恐海霍娜无依无靠,怕内务府和后宫的人踩低拜高,先是把海霍娜破例放在慈宁宫,托付给太,祖太皇太后,后来太,祖太皇太后没了,万岁又把海霍娜交付给年太贵妃看顾,还把曾经御前宫女和太监都安到海霍娜身边。否则海霍娜又岂能平安无事的长大?

    听说,,虽然万岁下旨不许人苛待她,可海霍娜断了一条腿,又没有婚配,日子过的并不好,整日以泪洗面,想必是心有悔意了。只是做出这样的事儿,也就是碰到万岁这样真心疼爱她的,否则早就没了性命,又岂是哭几场,后悔了就能改变结局的?

    万岁,这十年,可是再没踏足过承德了。

    一声巨响打破了哈宜呼的胡思乱想。

    见年太贵妃嘴唇哆嗦着用手撑在小几上,偏偏两个宫女都扶不住,哈宜呼立时察觉出了大事儿。

    “愣着做甚么,快传太医过来!”

    哈宜呼呵斥过笨手笨脚的奴才,看年太贵妃喘气都嫌艰难,也有些急了。她是知道的,年太贵妃的身体一直就不算好,若不是有万岁早前的妙手回春,这些年又一直顺心顺意的享福,怕是早就陪先帝去了。眼下年太贵妃也差不多半百之人,真要犯个甚么急症,怕是不好。她倒是和年太贵妃感情不深,但额驸素来敬重这位姑姑……

    “快去催太医去。”哈宜呼一面喊了一声,一面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她不过是走了走神,没注意到,怎么一转眼就变成这样!

    年太贵妃的贴身大宫女没有说话,只红了眼圈儿。

    哈宜呼敏锐的察觉她神色不对,顺着她视线的方向看过去,就见到一封信飘在小几下。她顾不上许多,瞪了想要去拿信的大宫女一眼,自己去拿起来看了看。

    她也顾不得甚么该不该了,她在这儿的时候年太贵妃犯了急症,没事儿还好,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她总不能说自己不知道罢!她才不背这个黑锅呢!

    然而当她看完信,却恨不能干脆就背一个黑锅算了……

    太医来的还算及时,忙忙活活三个时辰,年太贵妃总算有惊无险。

    年熙亲自去送了太医,回来先去跟福宜三兄弟说了半个时辰的话,才绕到隔壁专门给他们夫妻准备出来的客院,低声道:“信上的事儿,当是真的。”

    靠在榻上假寐的哈宜呼一下清醒过来,“真的?”

    年熙叹气道:“我问过福宜了。他说那时候他还不到十岁,正是胡闹的时候。那天正好万岁应了他们兄弟三个出宫,他就带着人上酒楼里吃饭听戏。谁知道会碰上雅尔甘他们动手打架,他也是一时好玩,又不喜欢雅尔甘他们,觉得他们常常在万岁面前说万岁待他们这些弟弟太厚,因此就想趁机给个教训。他也不是就挑着雅尔甘动手,又只捡了几颗花生米,谁知就那么巧呢……”

    想到雅尔甘是因几颗花生而死,哈宜呼一时之间也觉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其实她和福宜几个感情也不深。不过还是那句话,谁让她嫁的是年家人。

    见年熙眉心郁结的模样,她只能道:“放心罢,我看那魏氏没那么大胆。要知道当年雅尔甘的死,那是万岁下了旨意的,连天地会的凶手都明正典刑了。魏氏再跳出来说是福宜他们误杀了雅尔甘,那就是和万岁作对,她可没那么大的胆子。”

    年熙摇摇头,道:“我担心的不是万岁。”

    事到如今,谁都看得出来当初万岁是有意用天地会之人来替死鬼,也是要护着福宜他们。

    “你是说……”哈宜呼显然也明白了年熙的担心。

    “不错。”年熙神色凝重道:“我起初也觉得这魏氏胆子太大,知晓这等时候后不闭紧嘴,还敢让人传信来要挟姑母去宫中见她。待我一想到这魏氏是如何从一个普通的宫女到了御前,我才明白,这魏氏,怕也是被逼的没办法了。”

    这一下,哈宜呼也脸色难看起来。

    魏氏,是安国夫人送给万岁的啊。

    年熙接着道:“我现在就怕安国夫人当初把魏氏送到皇上身边就是为了弄清雅尔甘之死的真相。若果真如此,一旦雅尔甘之死与福宜他们有关的消息传到安国夫人耳中,她必会报仇。”

    哈宜呼虽不想得罪玛尔屯氏,却也不觉得这就是天大的事儿。她道:“倒也不必太过忧心,万岁,不会答应的。”

    年熙还是摇头,眉宇间一片担忧之色,“怕只怕,她未必要万岁答应啊。”

    “你是说……”想到旧事,哈宜呼悚然一惊。

    年熙苦笑道:“你也想到了是不是,当年她对纳喇家那兄弟两动手,可是谁也没说,要不是万岁……”

    “她还敢这么做?”哈宜呼抽了一口冷气,“福宜他们身份可不一样,就算她要死了,难道不为儿孙想想?”

    年熙反问她,“想甚么,当年雅尔甘死了,万岁护住了福宜。难道你以为她若报仇成功,万岁就会秉公处置?”

    “这……”

    听到年熙这话,哈宜呼沉默下来。她心里知道年熙说的有理,若万岁事先知情,断然不会容许玛尔屯氏下手。然而玛尔屯氏若下手成功,就算福宜他们死了,万岁却也只会像当初保护福宜他们那样,保护玛尔屯氏和国公府的人,然后推恩给福宜他们的儿孙罢了。他们能想明白这一点,想必玛尔屯氏也能明白。正因为明白,寿命无多的玛尔屯氏更会不顾一切的动手。

    她闷了片刻,讪讪道:“那也只能防着了?”

    总不能抢先一步去杀了玛尔屯氏,那会让万岁发疯的。死一个雅尔甘,跟死一个万岁视如生母一样的人后果可不同。

    年熙却不赞成坐以待毙的方法,哪有千日防贼的……

    他仔细想了想,玛尔屯氏自然不能动,但魏氏,却未必了……

    哈宜呼察觉到他的想法后,激烈反对,“不行,那是后宫,不管魏氏如何该死,也不能是你这个外臣动手!”

    年熙自然明白她的担忧,然而年太贵妃对他不薄,他定定看着妻子半晌,轻声道:“哈宜呼,若无姑母,我早就死了。”

    就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已足够让哈宜呼明白他的坚决。

    哈宜呼深吸一口气,横下心道:“这事儿交给我罢。”

    “不行!”年熙立即道:“这事儿与你没关系!”

    哈宜呼瞪着他,“怎么就和我没关系了,年太贵妃难道就不是我的姑母?你我夫妻多年,你还把我当外人不成?”

    “可是……”

    “好了。”哈宜呼打断年熙,没好气道:“放心,我有分寸。再说就算万一露个口风,我大不了就到万岁面前说实话,想来万岁也不会怪我,毕竟这事儿也是魏氏自寻死路,再说万岁素来疼我。”

    眼看年熙还是犹豫不定的模样,哈宜呼心里有些甜滋滋的,她故意嗔道:“别想了,假如我不动手,到时候事情闹大,你我夫妻还不是出面。”

    是啊,若不尽早动手,到时候拖到魏氏把话传了出去,哈宜呼,其实也没法置之度外。

    衡量轻重后,年熙最终还是默许了哈宜呼的提议。

    哈宜呼和年熙商定之后,次日就进宫找李太贵妃要了两个人。

    魏心兰看着王嬷嬷手里半截乌黑发亮的银针,神色冷冰,一个半时辰都没开口说过话。

    王嬷嬷手里拿着银针瑟瑟发抖,“小主儿,这,这……”这些日子的恐慌早已让她变成惊弓之鸟,晚膳时这盘有毒的白玉豆腐就成了最后一根稻草。

    看王嬷嬷和翠环都一副控制不住要尖叫的模样,魏心兰猛拍桌案,震喝道:“慌什麼,天还没塌呢!”

    翠环被魏心兰一吼,倒是回了神,出主意道:“小主儿,要不咱们禀告曹妃娘娘罢”

    曹妃,自然就是以前的曹嫔曹玉瓷,也是长春宫主位,三年前因生皇四子晋为曹妃。

    曹玉瓷虽晋封为妃,待宫里的贵人答应们却依旧宽和,长春宫的小主儿们,日子在后宫里算是过的不错。然而再怎么不错,这种事拿去禀告,在魏心兰看来,也是找死。

    她瞪着乱出主意的翠环道:“胡说甚么,这种事儿也是能随便拿出去说的?”